夜寒露重,暗河的水冰冷刺骨。
孟姝在水里吃力游着,牙齿都快冻得咯咯响。
头顶时不时传来叛军的脚步声:“给我仔细些搜!各大宫门都锁了,太子和太子妃还能遁地不成!”
手脚已经冻到麻痹了,但孟姝不敢停下。
一片黑暗里,她只能从凫水的水声和腕上系带的拉扯来辨别太子的方位。
手腕上的系带是下水前她绑的,一头系在自己手腕上,一头系在太子腕上,为了方便凫水,中间留了将近一米的长度。
不知游了多久,头顶已经听不见脚步声了,前方隐约能看见一个灰蒙蒙的拱形缺口。
是暗河与护城河的交界处!
进了护城河,就表示她们已经出宫了!
孟姝心中一喜,正要随着暗河水流进护城河,手上的系带却传来一股拉力。
太子嗓音低沉:“先等等。”
孟姝不明所以,扶着暗河边上的城墙壁来稳定身形。
护城河对岸忽而出现一队举着火把巡逻的叛军,宫外的护城河宽三丈有余,叛军打着火把能清楚地瞧见水面的动静。
她们距离暗河出口还有一小段距离,又紧贴着城墙壁,才没有被发现。
等叛军离开,孟姝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好险!
泅过护城河,总算是上了岸。
湿透的衣裳紧贴在身上,夜风一吹,竟比之前在水里还冷得厉害些,孟姝冻得直打哆嗦。
太子在水里泡了这么久,身上的血腥味倒是淡了不少,但月光下,他嘴唇白得几乎和脸一个色。
孟姝看出他情况很不好,扶起他往就近的坊市走去:“你伤口泡了水,必须得找个医馆重新上药包扎。”
正值深夜,又逢叛军进城,沿街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孟姝敲了好几家医馆的门,都无人应声。
她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太子却直接用剑挑开一家医馆的门栓,走了进去。
孟姝愣了一下,正要跟进去,就听见里边传来一声闷响,紧跟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杀……杀人了?
虽然知道他们现在是穷途末路,但为了伤药就杀了医馆的主人,孟姝作为一个现代人,还是有点接受无能。
她杵在门口做思想斗争时,屋里突然传来太子凉薄的话音:“还在外面做什么?”
孟姝只得硬着头皮进去。
一进门就见屋中倒着一个人,太子手持一盏光芒微弱的油灯,正在药柜前翻找一些瓶瓶罐罐。
孟姝瞧见地上那人并未流血,她小心翼翼走过去,试图探那人的鼻息。
太子转头看到她的动作,瞬间猜到了她的心思,凉薄开口:“放心,人没死。”
指尖确实有淡淡的气息拂过,看样子只是被打晕了。
孟姝松了一口气,讪讪收回手。
她毕竟在法制社会生活了二十多年,很多观念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这般公然入室抢劫,还伤人,孟姝感觉良心有点过意不去。
转头见太子从药柜那边翻出不少药瓶放进了袖袋里,她小小地纠结了一下,肉疼地从袖袋里摸出一根金钗,放到了医馆主人旁边。
那金钗上虽然没刻什么精美的花纹,但分量十足,买下这药铺里的所有药材都够了。
太子瞧见她的举动,挑了下眉,并未说什么,把刚摘下来的那枚玉扳指又放回了怀里。
给了钱,孟姝稍微有了点底气。
出宫后她们穿着一身太监服去哪儿都引人注目,她从大夫那里找了两件外袍给自己和太子换上。
给太子换药时,她发现太子胸前的箭伤已经被泡得发白,伤口浮肿似铜钱大小。
孟姝光是看着都疼,烈性的金创药粉撒上去,正主倒是眉头都不见皱一下。
孟姝道:“伤口万不可再沾水了。”
出宫后,为避人耳目,她没再称呼他“殿下”。
太子没应声,伤口处缠好纱布后,他没再穿那身湿衣,只穿了孟姝找来的那件外袍,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夜色道:“必须在今夜离开汴京城。”
等到天明叛军封锁了各大城门,开始在城内地毯式搜寻,他们就插翅难逃了。
孟姝忧心道:“入夜后四城门紧闭,如何出城?”
太子沉静吐出三字:“走水路,”
汴京城外的护城河,是从运河引流过来的,运河联通五州七郡,吴郡以南都是淮阳王的地盘,叛军的手还伸不到那边去。
如今的楚国,虽说王都被起义的叛军攻占,但南有淮阳王自立政权,北有连钦侯野心勃勃,大范围上是这***割据,小范围上各州郡大大小小的势力也不计其数。
孟姝正想问离开汴京后又去哪儿落脚,太子却突然吹灭了油灯,示意她禁声。
远处的长街隐隐有马蹄声传来,不出片刻,那凌乱的马蹄声就到了邻近的街巷,还伴有步兵跑动时的甲胄碰撞声。
“尔等即刻前去围了秦国公府,余下人马随我去太师府!”马背上的将领的沉喝声在夜里格外清晰。
秦国公府正是原身的娘家,太师府则是太子外祖家。
叛军连夜围府,显然是在宫中没搜到人,怀疑他们躲去了府上。
孟姝心中一沉,愈发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也不能留在汴京。
哪怕她是秦家女,但嫁入了皇家,她就是太子妃。且不论秦家愿不愿为了保她一个出嫁的女儿担上满门抄斩的风险,单是眼下这局面,她也没法去秦家求庇佑。
沈夜寒也不能指望,他现在还不是书中那个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这个时候他正左右受制,世家唾弃他与叛军为伍,叛军又防着他这个世家子弟。
如果只是她一人,沈夜寒或许还有法子保下她,问题是太子也跑了,叛军为了得到太子的下落,怎么可能放过她。
她的命运,已经和太子绑在一起了。
等那队叛军离开后,太子拉开门就往外走:“事不宜迟,现在就动身。”
孟姝点头跟上,半只脚都跨出医馆了,又倒回去,从柜台下方的抽屉里摸了两块碎银和几个铜板揣袖袋里。
面对太子投来的那一言难尽的目光,她抿了抿唇,小声道:“我这是给自己找零,那根金钗可值钱了。”
她们逃跑时走得急,她唯一的家当就是塞袖袋里的三根金钗,已经在这里用掉一根了,但接下来逃亡的路上必然少不了花钱的地方,她总不能每次都拿金钗出去抵。
身上有几块碎银,遇到什么事,也能应应急。
太子没再这个问题上同她多说,先一步踏进了月色中,孟姝忙关好医馆的门跟了上去。
……
到了漕运的码头,孟姝刚收进兜里的碎银就派上了用场。
码头上停靠着不少船只,城破前没来得及逃的大户人家都打算趁着夜色走水路逃往南方。
但大船只有两艘,余下的全是小船。
码头上挤满了拎着大包小包的人,太子身上有伤,孟姝让他等在外围,自己挤到前边去问乘船的价钱。
她身形娇小,跟条泥鳅似的,几下就挤到了人堆里,没过一会儿,又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有个汉子被挤到了,语气不善地喝了孟姝几句。太子眸色一凛,怕孟姝吃亏,正要提剑过去。
却见孟姝赔着笑给那汉子说了几句什么,似在道歉,对方脸色还是不善,但好歹没再发作。
孟姝小跑至太子跟前,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道:“问清楚了,这些船都是去吴郡的,小船一百文载一人,大船三百文载一人,听说水路也不太平,常有水匪出没,我觉着大船安全些,买了上大船的船牌。”
她扬了扬手上的两块小木牌,木牌上刻着褪漆的字,约莫是船主人的姓氏。
这相当于是古代的船票了。
太子看着她含笑的眉眼,想起的却是她给那汉子低声下气道歉的一幕,他心中百味陈杂,哑声道:“对不起。”
她跟着他逃亡受苦了。
哪个娇养出来的世家贵女,会沦落到像她这样不顾体面去人堆里挤,被人后喝骂后还得伏低做小赔不是。
孟姝显然跟他不在一个频道,也压根没把在人堆里挤和给那汉子道歉的事放心上,毕竟上辈子谁还没挤过地铁?
她一头雾水看着太子:“什么?”
太子却不再多说,只道:“走罢。”
二人上了船,才被告知她们只能跟其他花钱搭船的人一起挤在底舱的一间杂物舱里,还轻易不许上甲板,说是怕惊扰了船上的贵人。
十几人挤在狭小的船舱里,气味有些莫可名状。
孟姝发现先前在外边冲她嚷嚷的汉子也上了这艘大船,时不时扫她一眼,那目光让她有些不舒服。
她怕太子被人挤到,弄裂了伤口,本想让他靠船舱壁坐,自己坐在另一边帮忙隔开其他人。
太子却直接把她拉过去,让她靠船舱壁坐着。
他周身气势凛冽,又手持长剑,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船舱内其他人都自动跟他保持距离,就连那汉子瞧见太子手上的剑后,都收敛了许多,没敢再看孟姝。
船一开,孟姝就心安了不少,这一天下来她紧绷的神经就没松过,现在靠着船舱壁,感受着大船轻晃着在江面行驶,不由得有些昏昏欲睡。
其他船客显然也放松了下来,不知谁起的头,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起今日城破的种种。
“那些个泥腿子真不是东西,进城后烧杀抢掠,比那土匪还不如!”
“本就是一帮穷庄稼汉,一路抢到汴京的,见着商贾就跟见着世仇似的,就这船上的陈员外,”说话的人手指了指头顶的船舱,压低了嗓门道:“一个叛军头子了霸他的宅院,他那几房小妾和年芳十五的闺女,都被糟蹋了,不然他也不至于连夜就走水路离京。”
众人唏嘘不已,又借着这个话头议论起皇宫来:“宫里那些个妃子公主们,落在叛军手里才是造孽哟!”
孟姝心道宫里的消息还没传出来罢,这些人还不知妃嫔公主们都已被楚炀帝赐死。
她本无心再听,怎料那些人紧接着就议论起她来。
“听闻太子妃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沈家三郎就是为了她,才勾结叛军造反的,不知太子妃会不会成为沈家妇。”
立马有人反驳,“沈氏好歹是名门望族,哪能娶个失了贞的女人当主母,便是沈家三郎愿娶,只怕沈老夫人那边也不肯。”
又一个声音响起来:“这你们就不知了,那太子妃,八成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
这话引起了众人的兴趣,也成功让孟姝的瞌睡没了。
书中没明确写太子妃和太子到底有没有生命大和谐,孟姝又没有原身的记忆,她还真不知他们的关系到哪一步了。
立即有人追问:“你咋知道的?”
先前说话的人神色颇为自得,他勾了勾手指,众人不由得坐近了些听他说。
只听他神神秘秘地道:“我有个族亲原在太医院当差,据说啊,太子不举!故意弄出个好色的名头来,就是为了掩人耳目。皇帝召集方士炼丹,对外说是求长生,事实上也是暗地里替太子求药!”
船舱内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孟姝也懵逼了一瞬,下意识抬眼去看太子。
偏偏那人还在继续说:“要我说啊,这八成是什么祖传的邪门病症,我就见过一个爷孙两得一样病症的。大楚开国皇帝武嘉帝当年在位时,后宫无一妃嫔,说不定也是不举!”
太子似在闭目养神,嘴角却不太明显地抽搐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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