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醒来那天,恰好是赵青云要进京赶考的前三日。
我盯着旧窑洞上的蜘蛛网恍惚半晌,从摇摇欲坠的木板床上爬起来,取出压在箱底的婚书揣在怀中,往赵青云的家中走。
「你要我明日就娶你进门?」
赵青云握着一卷书,站在廊檐下,满脸不可思议。
我见他神色震惊,心中嗤笑,面上不依不饶:
「云郎这般才貌,此次金榜题名,定会被京城的高门千金相中,说不定还会入了公主法眼。」
「凌娘怕夜长梦多,得在云郎离京前把婚事办了!」
赵青云愕然,神色尴尬的握住我的手腕道:
「凌娘多虑,任她公主千金如何,我都不会负你。再说我如今孝期未过,如何成婚?」
赵青云用他那双看狗都深情的眼睛望着我枯黄憔悴的脸,要不是见过他阴狠的模样,我差点就信了。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肯娶我!好你个负心汉,我给你当牛做马,你就是想退婚!让婚事作废?」
我故作生气,扬着手中的婚书像个泼妇一般在地上打滚逼婚,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非让他答应不可。
我从未对赵青云疾言厉色过,他被我这撒泼的架势给吓住了,连声安抚。
然任赵青云怎么说,我都不肯罢休,直到他写下一纸保证书,答应若是退婚,就得将这些年凌家给他的双倍还来!
「既然云郎如此诚心,那我便等着云郎高中回来娶我。」
我满意的将那张纸连带着婚书妥帖收起来,柔顺的给他端茶倒水奉参汤,捶背捏肩伺候笔墨。
赵青云见我一如往常那般待他,顿时松了口气,指着桌上的笔墨纸砚道:
「好凌娘,为夫此次进京,一路的用度和打点必不可少,你且匀为夫一些盘缠,日后定给你金银满屋。」
我摸着那上好的宣纸,背过身子无声勾起唇角。
上一世赵青云就是这般哄骗我的,许我一生荣华富贵,让我省吃俭用供养他。结果到头来却是口蜜腹剑,人心藏魔。
宣纸洁白柔软,更衬得***枯裂皮的双手粗糙丑陋。
这双手给赵秀才纳鞋底,补衣衫,浆洗被褥,日夜不休的采药熬药卖命挣钱。
给他练字的是上好的宣纸,我连出恭的草纸都要裁成两半用。
他冬日咳嗽我不眠不休的给他熬汤,他夏日嫌热我亲自爬西山采冰给他做冰酥酪。
只想他能安心读书挣个好前程,我也能早日做状元娘子。
谁料最后是镜花水月一场空,他倒是平步青云娇妻在怀,我却被丢进状元府的枯井炼成药引,给他的娇妻阮娘治心疾。
我收起嘴角的嘲讽,转过身来,从怀中掏出两个铜板给赵青云递过去:
「凌娘没用,前日病了一场,采来的药草没卖出去,全落凌娘肚里去了。这两个铜板就留给云郎上京路上用。」
两个铜板,还不够打发叫花子的。
赵青云被我宠惯了,每次都是二两五两的要,哪里受得了这等落差。
果不其然,赵青云的脸色像吞了苍蝇一样难看:
「凌娘,你莫不是在耍我?两个铜板怎么够为夫用的?」
我一脸为难,掰着手指头数:「一个月前云郎说笔墨纸砚不够,我花了五两银给云郎备齐。二十日前云郎说人靠衣裳马靠鞍,怕去京城处处被人看不起,我挪了十两银给云郎购齐了四季的衣衫。十日前云郎说读书辛苦要滋补,我跑遍整个西山,挖到根价值百两的人参给云郎炖补汤。」
「如今凌娘手头再无积蓄,只剩这俩个铜板。」
我故意把话说慢,提醒赵青云我为他做过多少。
这人惯会既要又要,实际利益要吃,清高名声也想赚。
听到我将往事如数家珍,赵青云脸色难看如土,愤然甩开我的手:「不过是借你个把碎银用,你便记得这样清。日后等夫君高中,家财万贯都不够你一辈子花,没想到你心眼如此之小,日后娶了你,如何登得上大雅之堂?」
呵,我心眼小?
我红着眼不作声作势要走,赵青云愕然一瞬,旋即回神拉住我低声下气的哄:
「好凌娘,是为夫说错话了。」
「为夫记得你爷爷还给你留了个传家宝,你且把那宝贝当了给我做盘缠,为夫日后定会百倍千倍的偿还。」
赵青云口中的宝贝,是爷爷给我留的那条千年人参。爷爷临死前告诫过我,那千年人参有灵,能保住我家平安顺遂,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动它。
可惜前世的我太蠢,听信了眼前人的哄骗,不仅变卖仅剩的家产给他当盘缠,还把那根珍贵的千年人参送给赵青云。
赵青云得了千年参后一路仕途顺遂平步青云,而我惨死外乡,连魂魄都不能安宁。
我垂眼一笑,将他的话搪塞过去:「不过是爷爷临终前病入膏肓,烧糊涂了,哪有什么传家宝?」
同赵青云告别之后,我并未急着走,而是绕到赵家的后院,钻过栅栏的缝隙,藏在书房的窗下听壁脚。
前世魂识未散的时候,我徘徊在赵府,将赵青云的底细摸了个干净。
早在他上京赶考之前,他便同镇上的阮雀娘看对了眼,两个人时常趁我离开的时候在书房胡搞一通。
阮雀娘是桃花镇名医阮郎中之女,她美艳娇俏,声音像百灵鸟般动听。我的传家宝,正是赵青云替阮家所求。
阮家许以重利,彼时的赵青云尚存几分良心,婉言拒了。阮家并未放弃,费尽心机舍下血本让阮雀娘引诱他。
赵青云虽有一肚子学问,可到底没什么眼界,本就对书上写的才子佳人风花雪月心有向往,打心底嫌弃我这不修边幅的乡下村姑。
阮雀娘精心设计了一次偶遇两次邂逅,叫赵青云相信他俩才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没过多久,阮雀娘便滚进赵青云的床上,在我亲手缝制的被褥里云雨快活。
一来二去,赵青云听多了耳边风,也跟着垂涎我那传家宝,几次三番同我打听试探。
一次两次我搪塞过去,后来他拿婚事做筏子要挟,我架不住他哀求,又怕他离开我,便给了他。
后院栅栏旁散发着阵阵鸡屎牛粪的臭气,伴着阮雀娘在房内婉转娇媚的轻喘,叫人恶心作呕。
大周重孝,父母去世,子孙自当守孝三年。赵青云的爹娘才去世不过两年多,他就枉顾人伦做下这等丑恶之事,还自诩清高傲世,有高风峻节,我呸!
耳畔床榻的动静逐渐消停,一阵衣衫簌簌声后,阮雀娘没好气的推了赵青云一把:
「云郎为何答应给那小***写保证?日后她若以此要挟该如何?」
「传家宝还未到手,稳住她罢了。等我高中便是官,她一介乡野村妇,如何同官斗?」
赵青云轻佻的声音钻入耳中,全然不似方才正经。
「若不是为了替你家骗她的传家宝,我何须同她多说废话。」
阮雀娘被赵青云几句温言软语哄下去,旋即又醋意满满拉着他胸口的衣襟道:
「那小***说你日后金榜题名了就会尚公主,是不是真的?不然她何必巴巴的上门逼婚?」
「这你也能信?雀娘如此貌美,我哪里看的上什么公主……」
「就知道拿好听话哄我。」
阮雀娘在赵青云怀中吃着飞醋打情骂俏,我冷笑了一声,轻手轻脚的钻过栅栏绕出去。
天色尚早,我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爬了趟西山,确认爷爷给的传家宝尚在原处,才彻底放下心来。
赵青云和阮家先前以为我把传家宝放在家里,趁我不在的时候还来窑洞四处翻过,我只当是家里进了贼,并未想到这一层。
如今想来,爷爷还是有先见之明,将这千年人参藏在了深山老林,只有我一个人知晓方位。可惜爷爷看不清赵青云是狼子野心,将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儿郎视为孙女婿般对待,还答应赵青云的爹娘供他读书,才换来我的这桩婚事。
本以为自家孙女日后会有个好前程,奈何人心难测,这一出直接把孙女推进火坑。
重活一世,我岂能还像先前那么傻,此番不仅要与那披着羊皮的狼成功退婚,还要让他把欠我的全数吐回来。
傍晚西山鸟雀盘旋,我怀揣着一支人参披着霞光归来。窑洞凄寒幽冷,我攥紧所有的被褥才勉强睡着。
奇怪,前世的日子也是这么过的,怎么从没觉得这般难捱。
第二日早,我拿出仅剩的五两银,去了镇上最好的春风楼。
每日巳时,阮雀娘都会去酒楼对面的首饰铺子挑看时新的簪钗步摇。
我点了满桌子的美味佳肴,啜饮春风醉,笑看楼下。
今日街角多了个摆摊算命的神算子,翻着布满白翳的双眼,口中念念有词。
「秋扇见捐,见弃于人。」
「你那情郎有驸马之相,日后定能平步青云,姑娘还是死心吧!」
满载而归的阮雀娘神色一变,攥着手中的朱钗翻脸大骂:「你个死老头胡说什么!」
神算子摸了把长须:「姑娘便当老头胡说,毕竟天机不可泄露。」
见他作势要走,阮雀娘内心一紧,收起要砸摊的架势,丢过去一两银子咬牙低声道:
「什么情郎,什么驸马之相,你把话说清楚。」
老头眼疾手快手快的收下银子,笑呵呵道:「好说好说。姑娘,你那赵情郎有富贵命,你家祸不断,命里带灾,命格压不住他啊!」
听到赵情郎三个字,阮雀娘大惊失色,「你是说我那夫君日后会被公主相中?而我家会有灾祸?」
「可有破解之法?」
神算子不说话,只伸出手来示意。阮雀娘咬咬牙,掏出五两银子给他。
老头笑眯眯给出破解法子:「破财消灾,得一镇宅之宝,便能与人换命。」
没等阮雀娘反应过来,神算子已收摊走了老远。
我将手中的春风醉一饮而尽,冷眼看着对面的阮雀娘魔怔似的往家跑。
小二领了个人进来,眼前人恭恭敬敬的递过来六两银子:「事情都办妥了,还请凌娘子笑纳。」
我掂了掂手头的银两,满意的递过去一个药包:「枸杞、决明和蝉蜕,早晚各服用一贴,不出三日,你眼里的白翳便能褪去。」
神算子老头喜笑颜开的接过药包,再三答应我将此事保密。
我在寒窑枯守到半下午,赵青云终于如我所料的登门:「凌娘,我们的婚事还是退了罢。」
我装作崩溃哭晕在床榻上:「我就知晓有这么一日!我就知道云郎嫌弃我的出身!」
赵青云神色难堪,隐忍怒气:
「凌娘,我也是被逼无奈,你知道我……」
「你敢退婚!就把欠我的双倍还来!」
我打断他的话,掏出怀中干了墨的保证书,龙飞凤舞的字连带着他的手印清晰的落入眼前。
赵青云面色如土,万万没想到不过一日就亲自打了脸。
我一边抹泪,一边不忘在纸上一笔一画写下这些年赵家欠凌家的债。
「竟这么多银两……」
赵青云接过清单,面色难看的能滴出水。
我掰着手指头给他算:「你两岁那年落水生病,我爷爷给采的药值十两银。你八岁开始读书,这十年的束脩加起来得有五十两。你爹娘去世时的丧事是我出钱操办的,费了二十两。还有……」
「罢了,我想办法还你便是!」
赵青云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厉声打断我的话,接过那纸清单转身就走。
他离开后,镇上的几个小叫花子摸黑来我寒窑中,我抓了几个馒头分给他们,就着凉水一边咽,一边听他们打探来的消息。
今日阮雀娘回家后,同阮家人筹划了大半日。
神算子说破财消灾,就是得花钱办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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