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听夏
从浴室门被关上到再次打开,足足过去了十分钟。
程挽月原本是在卧室里,卿杭出来之前,她就已经坐在沙发上了,半开的抽屉里有一盒烟,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周恒的。
他会抽烟了吗?
她以前在白城读书的时候,整个年级的学生都认识她,她也爱玩,除了学习,其他什么都会点,所以同龄的、不同龄的,她都认识不少。身边有些已经步入社会的朋友也会抽烟,程延清曾经也偷偷躲在厕所抽过烟,可能是因为好奇,又或者是因为那个年纪的男生多多少少都有点叛逆——被发现后还挨了顿毒打。
小说里形容男人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很迷人,但她觉得烟味一点都不好闻。
卿杭身上永远都是那种衣服被洗衣粉洗干净后又在太阳底下晒过的味道,他家好像一直都用碧浪牌的洗衣粉,后来她试图寻找和那个味道相似的香水,可是都不一样。
有些东西很普通,也很廉价,但依然无可替代。
听到开门声,程挽月抬头看过去,卿杭避开了她的视线,她也没有一直盯着他。
就只是T恤和运动裤而已,怎么穿了这么久?大概还是他洗澡之前换下来的,他如果拿了干净的衣服,刚才就不会只围一条浴巾。而且那件T恤有几处被浸湿了,一看就是连身上的水都没擦就直接套上了。
他这十分钟在里面干什么了?
——一点动静都没有,衣服还湿湿的,头发也没有擦干。
“我是来拿钥匙的。”程挽月开口打破沉默。
卿杭顿了几秒,原来钥匙是她的,那天晚上也是她来家里吃饭。
他指着靠近阳台的那间卧室:“周恒住在那一间。”
“啊?”她进错房间了?难怪她没找着钥匙,“他说是左边的。”
她还是分不清左右。
“钥匙上挂着一个红色的铃铛,你帮我找找,我不进去了。”
“嗯。”卿杭转身走进周恒的房间,钥匙就放在桌面上。
程挽月只往里看了一眼,床上乱糟糟的,卿杭拿着钥匙出来后又把门关上了。那个铃铛是周渔和程遇舟前两年出国旅游给她求平安符附带的,她觉得好看就挂在钥匙链上,铃铛随着他走动的步伐发出轻盈的响声。
他越靠近,声音越清脆。
他明明可以递到她手上,却只是弯腰放在了桌角,客套疏离得像个陌生人。
“喝茶吗?”他不该问。
“是有点渴了,那就喝一杯吧。”她也不该答。
反正话已经说出口了,再多两句也没什么差别,她又补充道:“少放点茶叶,喝太浓的茶,我晚上会睡不着。”
闻言,卿杭又把刚打开盖子的茶叶盒收起来:“家里没有茶叶了,给你倒杯白开水?”
程挽月点点头:“……也行。”
卿杭早上下班回来后简单地煮了碗面,用过的开水还剩一半,现在喝正好。他却把水全倒掉,重新烧了一壶。
夏天茶水凉得慢,过了好一会儿都还是热气腾腾的。
沙发是房东新买的,挤一挤也能坐下四五个人,卿杭沉默地坐在右侧,程挽月坐在左侧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钥匙上的铃铛,偶尔俯身吹吹杯子里的热水。
两人隔了很远的距离,谁都没有说话,算不上生疏或尴尬,说是仇人见面,那也不至于,没有眼红,更没有恶语相向。
程挽月看着被桌腿折断的影子,想起了第一次见卿杭那天。
中考结束后的暑假,程挽月玩得很疯,几乎天天晚归,程国安两个月都没怎么管她,因为她压线考进了白城一中,如果再少五分,她就要去距离县城很远的镇上的二中上学。虽然程国安对她要求不高,但二中比一中差很多。
她能考上一中,纯属运气好,开学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打回原形。
她总不能第一学期就考倒数几名,这样说出去多丢人。
所以程国安在卿杭登门拜访之前就想好了,请他给程挽月补习,既能有一个给他零花钱的好理由,又能提一提程挽月的成绩。
卿杭虽然在镇上的中学读书,教学条件和师资力量都比不上县城,但他是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被一中录取的。
这天下午,卿杭和爷爷提着水果和礼盒到程家感谢程国安对他们的资助,他不知道程家刚搬了新家。
白色地板很干净,客厅被阳光照得亮堂堂的,进屋要先换鞋,他跑了三家店买水果,顶着烈阳走了很多路,好在只是有一点汗味。但夏天的拖鞋挡不住破了洞的袜子,他僵硬地坐在比自己睡觉的床还要柔软的沙发上,尴尬得双手不知道应该怎么放。明明开着空调,他的手心里却全是热汗。
程国安很关心他:“房子租好了吗?”
卿杭礼貌地点头:“已经跟房东说好了,先租给我们三年。”
“那是什么?”程国安看了一眼放在门口的黑色塑料袋。
爷爷连忙过去把袋子打开,老人双手消瘦粗糙,满是皱纹,长年累月干农活,指甲缝里有洗不干净的污垢,他怕被嫌弃,每次拿东西都先在衣服上擦擦手。
“是一株栀子花,我和小杭早上在山上挖的,这株开得晚,有两个花苞,种在花盆里还能继续开。”
“难怪,我就说怎么一股花香味。”程国安也跟着起身,“这可是好东西,叔,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养花?”
老人笑得腼腆:“前年我去你们家的旧房子,看到阳台上全是花花草草。”
程家从卿杭四年级开始资助他,还承诺会一直资助到他读完高中,大学能申请助学金,还有奖学金,那时候他也能赚钱了。
爷孙俩很感激程国安,卿杭第一次上门拜访,别的东西太差了拿不出手,想了又想,就上山挖了株栀子花,连根挖起,根上还带着一团湿润的泥土。他们用塑料袋裹得很仔细,没有弄到地板上。
“太谢谢您了,我去找个花盆把它种上。”程国安是真的喜欢,他一只手拿着栀子花,一只手搀扶着老人,“叔,您来教教我,我虽然喜欢,但总是养不好,我跟您取取经。”
两人去阳台摆弄那株栀子花,卿杭一个人坐在客厅,才刚松了口气,就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
他本能地抬起头,看到一个红裙少女从房间里走出来。
她戴着耳机,像是没有注意到家里有个外人,光着脚走到茶几旁拿了一个苹果咬在嘴里,然后舒服地靠坐在沙发上打游戏。
耳机里应该是有音乐,她跷起来的那只腿随着音乐节奏一晃一晃的。她头发很长,柔顺地铺在沙发上,但也遮不住露在吊带裙外面的肩颈。裙摆只到膝盖,能看见脚踝被蚊子叮了两口,皮肤上有很明显的红印。
刚才程国安不是坐在她那里,看不到卿杭的脚,她的位置只要稍稍低头就能看到。
卿杭不知道自己这一刻心里在想些什么,从袜子里露出来的脚趾悄悄弯起。
他想藏起来。
脚趾轻轻摩擦拖鞋不会发出任何声响,他就自以为不会被发现,然而抬眸就抓到了少女刚刚收回去的余光,以及微微上扬的嘴角。
她一副梨涡浅笑的模样告诉他,她看见了——不是轻蔑,也不是嘲讽,而是真的被他可笑的小动作逗笑了,这样反而让他感到窘迫。
阳台外传来爷爷和程国安的谈笑声,客厅里的卿杭却局促紧张得不知所措,空调的冷气缓解不了耳根升腾起的燥热,红晕在脖子处蔓延,越发无法控制。
程国安他们在阳台鼓捣了半个小时才进屋,都被晒得一身汗。
“爷爷好。”程挽月是见过卿杭爷爷的,她把纸巾递给老人擦汗,“外面太热了,快喝杯水解解渴。”
爷爷连忙接住,笑着说:“谢谢月月,女大十八变,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卿杭,这是我女儿,叫挽月,挽回的挽,明月的月。”程国安介绍道,“你们应该是第一次见吧。”
卿杭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程挽月则是完全不理会。
程国安皱着眉批评她:“月月,你怎么回事?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家里有客人,你这样很没有礼貌。”
程挽月不以为意地撇撇嘴:“哦,他有礼貌,那他怎么不跟我打招呼?”
程挽月朝卿杭看过去的时候,轻飘飘的眼神并非傲慢,虽然她是程家唯一的女孩儿,被捧在手心里宠爱着长大,但在原则性问题上,程国安也绝对不会纵容她。
她嚣张但不跋扈,顶多只能算是有点女孩子的娇气。
就像刚才程国安帮两人互相介绍说他们是第一次见时卿杭没有开口接话一样,现在程挽月明着说他没礼貌,他也没有自我辩解。
因为这其实并不是他第一次见她。
他第一次见她,是在去年夏天,但很显然她不记得了。
程国安去乡下工作,她跟着一起去镇上玩。
程国安忙着正事,她就自己逛到学校附近,买了瓶汽水坐在香樟树下饶有兴致地看着几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趴在地上玩弹珠。
爷爷是前两年开始收废品的,卿杭每次放假都会帮忙做事。
他背着一大袋塑料瓶从小卖部前的那条马路经过的时候,迎面遇到了两个同学,初中不是根据成绩分班,所以一个班里什么样的学生都有。
这两个男生平时就是坐在教室里最后一排的那一类人,老师在讲台上讲课,他们躲在课桌下吃泡面、玩手机,或者睡觉,被老师批评也不当回事,甚至还会把在课堂上和某位老师发生争吵和冲突导致全班停课自习当作一件很了不得的事。事后他们跟兄弟们吹牛,不屑地说哪位老师站起来还没自己高,争执两句就能被气哭。
卿杭的性格很不合群,这些人抄作业都不会找他。
“喂!”
稍微胖一点的那个男生叫住他,把饮料瓶扔到他的脚下,瓶子里没喝完的可乐飞出来溅到他的裤腿上,留下了一圈一圈深色的痕迹。
“这儿还有两个易拉罐,全都送给你了,不用谢。”
这并不是同学之间的善意,而是在提醒卿杭,他应该放下肩上的袋子,双手捡起地上的饮料瓶,然后再感恩地说声谢谢。
连七八岁的小孩儿都在看笑话。
“不用谢?”一道好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额头的热汗流进眼睛里,卿杭什么都看不清,只恍惚地看到一个火红的身影逆光坐在树下。
“那可不行,这么大的恩德必须要谢,光一句‘谢谢’怎么够呢?过年那天还要沐浴、焚香、杀猪、炖鸡、放鞭炮,再磕三个头,活到八十八岁了都得拄着拐棍亲自上门,否则就是有大罪。”
一个在地上滚得浑身灰扑扑的小胖子摇头晃脑地问她:“姐姐,为什么要磕头?”
程挽月认真地说:“把没喝完的饮料瓶扔到别人身上,弄脏别人的衣服,这可是天大的恩德,得写进家训家规里,早上读三遍,晚上背三遍,磕头都太简单了。”
小胖子反驳她,说这样是没礼貌。
她仰头喝完剩下的汽水,笑着把瓶子放在石桌上:“那应该怎么做?你教教我。”
小胖拿着瓶子跑到卿杭面前,先问他需不需要,等到他点头之后,才把瓶子递到手里,这个过程大概有一分钟。
“姐姐,你学会了吗?”
程挽月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这么简单呀,我学会了,真谢谢你。”
又不是傻子,在场的人谁会听不出她这些话里讽刺的意味?
真正不怕事的人不会把“敢惹我试试”这几个字写在脸上,她从头到尾甚至都没有看过那两个故意让卿杭难堪的男生一眼,也没有看卿杭。
只在离开的时候,她说了这样一句话:“往你后背扔东西就是在打你的脸,笑话你就是在骂你,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一点骨气都没有。”
卿杭望着她潇洒离开的背影,回想起她的话,觉得有些可笑。
没有尝过人间疾苦的千金小姐,怎么会理解他的处境?
就像原本就站在月亮上的人理解不了,为什么还会有人竭力前行,穷尽一生,月光都照不到他身上。
后来很多年,卿杭才猛然醒悟,早在他意识到之前,他就已经落入了程挽月的圈套。
第一眼就在意的人,怎么可能会讨厌呢?
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会欢喜。这种藏在心里的感情长年累月地递增,就像基因一样刻进了他的骨骼,融进了他的血液。
怎么忘?
刚烧开的水冒着热气,杯子不隔热,还被阳光晒着,程挽月只是轻轻碰了一下都觉得烫。
她知道卿杭被保送大学之后直接本硕博连读,毕业进了医院,就算是边缘科室的医生,收入也不可能太低。
房子不大,有些旧,只是收拾得很干净而已,这张沙发应该是客厅里最贵的家具。
程挽月坐得远,电视机黑色屏幕上只隐约映出了卿杭的影子,少年白净清秀的五官在岁月这条河里变得成熟,轮廓更立体了。
去周恒房间帮她找钥匙之前,他戴上了银框眼镜,他是单眼皮,眼镜缓和了那股锐利感。
这是他的家,他的坐姿却还没有她来得放松自在,双手放在膝盖上,即使背靠着沙发,身体依然显得僵硬。
她记得他左手的手腕内侧有一颗褐色的小痣,因为皮肤白,所以很明显。以前他给她讲题的时候,她总是走神,一会儿玩玩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他手指上的纹路都被她数过无数次了。
不记得是哪一年,她右手手腕内侧莫名其妙长出了一颗痣,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还是程延清发现的。
它会悄无声息地长出来,但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吧。
程挽月想看看他左手手腕的那颗痣还在不在,可他手心朝下放着,她看不到。
“你和周恒是室友,六月十五号那天跟他一起去学院南路喝酒了吗?”
那天晚上,程挽月的第一反应是认错了,城市这么大,哪有那么多巧合和偶遇,她来不及多看,人就已经不见了。
卿杭黑眸微敛,淡淡道:“没有去过。”
“那天我看见了一个人,很像你。”她没有执着于这个话题,“你这几年怎么样?”
“挺好的。”他沉默了片刻,礼尚往来,也客套地问了她,“你呢?”
“也还行啊,我能有什么不好的,吃得好,睡得好,玩得好,样样都好。”程挽月身上这条裙子的面料很容易皱,她动了动腿调整坐姿,“你在哪个科室?”
“神经外科。”
“哦,那应该挺忙的吧。”
“也分时候,不是每天都忙。你怎么来北京了?”
“来玩啊,程延清要来北京的合作公司坐班半年,我正好来玩一段时间,顺便给他做伴。”
程挽月话没说完,手机来了通电话,她就先接电话。
卿杭坐在旁边安静地听着,应该是她的朋友,问她什么时候回去看演唱会,还是什么音乐节。她说现在回不去,事情没办完,答案没找到,也不确定具体哪天能回。
她几句话应付完对方就挂断了电话:“你刚下夜班要休息,我也要回去了。”
卿杭放在膝盖上的手收拢,抬眼看向那杯还在冒热气的白开水:“……不把水喝完?”
程挽月站起身:“算了,太烫了,我也不是特别渴。”
卿杭抿唇,跟着她走到门口:“我送你。”
“不用,我到小区外面叫辆车就行。”门口没放椅子,程挽月只能扶着墙换鞋。
出门时,她顺手帮他把门关上,但高跟鞋的搭扣没系好,走两步就松了。她低着头回消息,没注意到走廊里有一片油渍,刚踩上去就直接摔了一跤。
“啊!好痛!”
程挽月这一跤摔得很扎实。
原本大门就没有关严,卿杭听到她的叫声后立刻推门出来。
她包里的东西散了一地,手机屏幕也碎成了花,但卿杭的注意力不在这些东西上。
最直观的是她膝盖擦破皮流血了,他还不确定她其他地方有没有伤到。
“能不能自己站起来?”
“等会儿,我缓缓。”程挽月不是故意哭给他看,生理性眼泪是没办法控制的,“太疼了。”
一滴眼泪滴在手背上,卿杭的动作顿时变得笨拙,低头避开她的目光之后才回忆起早就熟练掌握的急救措施。
她以前就是这样,每次哭都不是放声大哭,而是低声抽噎,但眼泪不停地往外流,也不说话,就用一种很委屈的表情看着他,一直等到他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不自觉地跟她道歉,她才重新展露笑颜。
他不懂她怎么会有那么多眼泪,说哭就哭了,也不知道她的眼泪里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但还是次次都会妥协。
“先进屋。”
卿杭一只手放在她的后背,另一只手从她的腿弯处穿过。她被抱起时,双手本能地搂紧他的脖子。他的身体有些僵硬,原本只是用手臂力量托住她,她左脚在空中晃了一下,他的手就收拢起来,贴住她的皮肤,她都能感受到他手心潮热的汗意。
呼吸里糅杂着几声低低的抽噎声,发梢从颈间扫过,挠得人心神不宁。卿杭几步回到客厅,把她放在沙发上才松了口气。
已经能看出来脚踝有点肿,膝盖还在流血,手肘处也红了。
卿杭半跪在她面前,先抽了两张纸巾让她摁在擦伤处止血,然后握住她的脚,右手轻轻按着关节处:“这里疼吗?”
“一点点,不是特别疼。”
“是里面疼,还是皮肤外面的擦伤疼?”
“都有一点。”
他换了一个位置,指腹稍稍用力:“这里呢?”
程挽月差点叫出声,但忍住了,她只是咬着唇摇了摇头,连话都说不出。
卿杭见状,起身去找药,家里只有一瓶消肿止痛的气雾剂,他又打开抽屉翻找创可贴和消毒用的碘酒。
太阳已经晒到电视柜旁边了,程挽月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下:“我好热,你把空调打开。”
“客厅没有空调,只有房间里有。”卿杭也出汗了,“你忍几分钟,我帮你简单处理之后还是得去趟医院,拍个片子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
她无力地靠在沙发上,鼻尖、眼角都泛着红:“那你先帮我把东西捡回来。”
卿杭利落地处理完伤口,拿了个空杯子把茶几上那杯白开水来回倒着弄凉递给她之后才去走廊,一件一件捡起地上散落的口红、包、耳机、钥匙,还有那双高跟鞋。
“手机好像不能用了。”
程挽月在碎成花的屏幕上点了两下,确实没什么反应:“那你……再帮我叫辆车?网约车方便,自己在路边打车要等很久。”
她低着头看脚踝:“我会不会瘸了呀?”
“不会。”
“那也不能耽误太长时间吧,万一瘸了怎么办?”
“现在就去医院。”卿杭转身找钥匙,“先不要穿高跟鞋,避免二次扭伤。”
“……可是我不想穿那双不合脚的拖鞋。”
家里的拖鞋都是男式的,上次她来吃饭,周恒给她和孟琪各找了一双一次性拖鞋,穿完就扔了。
暂时也没有其他的鞋能给她穿,卿杭抿唇,沉默地在她面前蹲下去。
程挽月坐着没动:“卿杭,这样我会走光的。”
她穿的是裙子。
卿杭转过身,短暂思索几秒钟后抱着她进了卧室。
“怎么了?”她面露疑惑。
他没说话,关上房门,打开空调,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白色的长袖衬衫放在床尾。
程挽月一根手指钩着衬衫的衣领,拎起来抖了抖。她盯着手里的衬衣看了一会儿,又偏头看向卿杭,他刚才拿衣服的时候把衣柜里的东西翻乱了,正在背对着她整理衣柜。
他没有回避的意思,她也就没有说什么。
那件衬衫不是当季的,本来被压在最下面。
卿杭简单整理好衣柜,转过身准备拿手机叫车,床上的画面被他猝不及防地收入眼底,他整个人都被定住了。
卧室是深色系的窗帘,床单和薄被也都是灰色的,自然光罩在她身上,更显得她皮肤白皙,空调的凉风吹动她的发丝,卿杭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戴着的那条项链上的珍珠是怎么从缠绕的发丝之间滑下去的,她却毫无察觉,低头一颗一颗解着那件衬衣上的扣子。
她动作很慢,解完扣子后才举起手准备脱裙子,楼上突然传来拖动椅子的响声,卿杭才猛地回过神。
这一瞬间,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他大脑里涌。
他背过身时撞到了桌角,桌子晃了一下。
“程挽月,你准备在这里脱?”
这是见面后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语气里透着明显的恼怒。
以前读书的时候,身边的朋友和同学无论熟悉的还是不熟悉的,都叫她月月,或者挽月,只有他,从来都是连名带姓地叫她。
“换衣服难道不是应该先把身上的脏衣服脱掉吗?不脱,我怎么换?”她还在弄那颗扣子,甚至连头都没抬,“外面那么热,这个季节不适合穿太多件。”
空调机箱的声音盖不住身后衣料摩擦身体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卿杭闭了闭眼,低声道:“我是让你系在腰上。”
“啊?”程挽月愣住,“谁让你不说清楚。”
“房间里还有男人,你想都不想就脱了?”
她“哼”了一声,轻飘飘的语气像是在说她根本没有把他当作男人。
卿杭垂在身侧的手握紧,耳根那抹不正常的红色也一点点消退下去。
程挽月说:“你再给我找一条短裤。”
他随便拿了一件:“可能有点大,你将就着穿吧。”
他又恢复到半小时前问她喝不喝水时的那种冷淡,说完就离开了房间。
程挽月也不嫌弃,她把裙子上的腰带解下来系在短裤上,还是有点松,但不会走两步就掉。
她不穿那双大了好几码的拖鞋,卿杭就背她下楼。
在出租车上,谁都没有说话,到医院了也一样。他把她放在大厅的椅子上坐着,自己跑前跑后,找到医生后又抱她上楼。
卿杭找了一个正好在门诊的同事,即使是他认识的医生,来来回回也折腾了两个小时。
他站在办公桌前看检查结果,跟医生讨论伤情,程挽月这才看到他的后背都汗湿了。
“周恒去急诊了,下午才能回来。”年轻医生随口问道,“怎么不用一楼的轮椅?被借完了?”
程挽月来的时候就是被卿杭抱着,刚才拍片子也是被他抱下楼再抱回医生诊室。
“没顾上。”卿杭偏头看向电脑屏幕,“麻烦你帮她开点药。”
“有瘀血,开两盒膏药。”
“没有口服的药?”
“不需要,贴几天膏药就行了,夏天伤口容易感染,多注意点。”医生瞟了一眼程挽月身上的衣服,她和卿杭之间气氛怪怪的,“妹妹?”
程挽月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笑着问:“我们长得很像?”
医生说:“肤色一样,都白得发亮。”
她拨了拨头发:“那家属有优惠吗?”
医生笑笑:“老婆生孩子有,其他的没有。”
“……好吧。”程挽月脸上不见丝毫的尴尬,“我不是他的妹妹,也不是他的朋友。”
“不是亲戚,也不是朋友,总不能是仇人吧?”
“……不太好说。”
卿杭去拿药回来,走到门口了,里面的两个人还在聊,她跟谁都能聊。
从医院门诊部大楼出来之后,卿杭跑了几步去叫出租车,司机停错了位置,那边有台阶,程挽月坐着轮椅不方便。
她没穿鞋,脚踝还贴着膏药,脸上却没有丝毫为自己担心的表情,来医院就像出来遛弯一样。
手机被摔坏了,她没什么能玩的,卿杭只离开了几分钟,她就跟门口的阿姨聊上了。阿姨说她头发的颜色很漂亮,她笑着夸阿姨也很时尚,还把理发店的地址告诉了阿姨。
卿杭把遮阳伞撑开,帮她挡太阳:“是打电话让程延清来接你,还是先去买双鞋?”
“他还在上班,这两天特别忙,我把钥匙弄丢了,昨天被锁在门外,他因为请假回去给我开门,还被他领导批评了。”程挽月仰起头看他,“就算穿上鞋,我也只能单脚跳,没人扶着,最多只能跳五米远。我有点饿了,先去吃饭吧。”
门口距离出租车的位置还有几步远,他看着程挽月的脚,大概是在纠结是背还是抱。
阿姨在旁边说:“今天气温高,快上车吧,我帮你们还轮椅。”
“阿姨,您人真好,谢谢您。”
“不客气,祝你早日康复。”
程挽月刚撑着轮椅扶手站起来,卿杭就自觉地转过身,等她跳到他背上。他一只手从后面托住她的身体,才把伞柄递给她。
其实他更热,忙上忙下,又是缴费又是拿药,额头和脖子全都是汗。
坐上出租车才觉得凉快了一些,程挽月用他的手机定位到家附近的一家餐厅,让司机跟着导航开。
包里有纸巾,她抽出一张放到他的手背上。
她美甲的颜色不夸张,和头发是一个色系,无名指上有亮片,反射着阳光闪闪发亮。卿杭别开眼,摘下眼镜,用纸巾擦拭镜片上的雾气。
那团半湿的纸巾,都下车了,他还攥在手心里。
出租车停在一家面馆外,程挽月不会做饭,程延清以前也是个厨房杀手,煮碗泡面都能把锅烧煳,后来慢慢地也能做出一桌菜了。
但他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家,他去上班的时候,程挽月就经常来这里吃面。
这里的味道好,也干净卫生。
程挽月最喜欢的是这家店的油泼辣子,又辣又香,里面还有小鱼干。
付钱的人是卿杭,但反倒像是她请客,一坐下就点好两碗汤面,她吃酸汤的,另一份是鸡汤面。
两人分别坐在桌子两边,卿杭坐下后,程挽月就把脚放在他的脚背上。她低着头看着贴膏药的地方,就忘了跟服务员说不要香菜。
端上桌时,两碗面里都放了绿油油的香菜。
不等她开口,卿杭就拿起筷子把香菜全都挑到他碗里。鸡汤面本来很清淡,现在面汤上也漂着几滴红油。
他吃不了太辣的食物,但程挽月很爱吃辣,就连感冒发烧都不喝粥,要吃酸辣粉和麻辣烫这些口味重的。
外面烈阳高照,地面被烤得温度很高,店里有空调,也晒不到太阳。
卿杭站起身:“你在这里坐着,我去附近找找看有没有地方卖拖鞋。”
“不用买了,家里有。”程挽月也没吃完,她早餐吃得很丰盛,“我就住在这条街,往前走三百米就到了。”
于是,卿杭又拎起那双高跟鞋,背着她从路边往前走。
这条路的两侧种满了槐树,风吹动树叶左右摇晃,地上的影子也在轻轻飘动。
程挽月把遮阳伞收起来,两条胳膊松松地圈住卿杭的脖子,天气很热,再加上她有点犯困,从面馆出来没走多远,她就靠在他肩上打哈欠。
这件衬衣稍微有点厚度,出了汗有些潮湿,软绵绵地贴在他的背上。
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却又有种无言的亲密。
三百米并不远,和白城的那条巷子差不多,他们就算走得再慢,也逃不过时间的追赶。
程国安曾用一句话介绍程挽月的学习情况:“她不偏科,她每一科都不行。”
玩笑的语气里又有些无奈,他和妻子杨慧敏都是名校毕业,杨慧敏生孩子时很顺利,两个孩子从小也没病没灾的,脑子应该是没有受到过伤害,但学习都不怎么样,一个比一个差。
程国安曾经还带他们去医院测试过智力,智商没问题,就说明是心思不在学习上,不是笨。
卿杭在去程家之前,按照自己的学习习惯制定了补课计划,但到了程挽月面前全都白费,没有一条是有用的。
程国安和杨慧敏都要去市里开会,出门之前连水果都洗好切好端进房间。
程挽月保证一定会好好写作业,结果大门刚关上,她的本性就暴露出来了,都等不到父母下楼。
“卿杭,你帮我把卷子写了吧。”
“这几张卷子,你都要自己做,不会的题,我教你。”
“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她有点不耐烦,但又试图劝降,“你不说,我不说,他们又不知道你是在给我补课还是在玩。你帮我写作业,我让我爸给你加钱。”
卿杭丝毫不为所动:“不行。”
“可我只想让我看着顺眼的人给我讲题,只会听我看着顺眼的人的话,你如果能让我把你看顺眼了,我就听你的。”
她拿出游戏机,在床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后背靠着枕头,左腿搭在右腿上,向他投来挑衅的眼神:“但我现在很讨厌你,没有比你更让我讨厌的人了。”
但这个时候的卿杭不知道,程挽月其实是讨厌学习。
他们才见过几次,连朋友都算不上,她说她讨厌他,他就真的以为她讨厌他。
“程挽月,我没有义务为你的成绩操心,也不是想赚程叔的钱,我只是觉得你学不好,会显得我很没用。”
程挽月不以为意,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那你就试试吧。”
虽然在一个房间里,但她玩她的游戏,卿杭专心做自己的事,两个人之间像是画了条楚河汉界。
一边时不时就会弄出点动静,她一会儿趴着,一会儿躺着,一会儿打游戏,一会儿跟同学发消息;另一边静悄悄的,他这个人像是不存在。
不知不觉,太阳落山了。
程挽月有点饿,玩久了也觉得手机无聊。
家里有泡面,她烧了一壶水拿到房间,泡了两碗红烧味的。
等泡面的几分钟里,她没事干就凑到书桌旁,想看卿杭在本子上写什么,能写几个小时。
只要是认识的人,她对对方都没有什么生疏感。
“你干什么!”卿杭忽然站起身,退到很远。
程挽月被他过激的反应吓得一愣:“干吗这么凶?你在写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他好像也意识到了自己反应太大,脸上有几分不太自然的表情。
书本摊开放着,程挽月看到他在纸上把试卷做了一遍,纸上写满了答案,卷子还是干干净净的。他人长得白净清秀,但字迹很狂放,还挺有艺术感。
他低声说:“不要离我太近。”
程挽月笑着问:“我身上又没长刺,难道你身上长了?”
卿杭别开眼没看她,他不说话,她也不会觉得无趣,更没有自知之明,反而在书桌前坐下了。
泡面还没好,她尝了一根,面有点硬。
卿杭站着,她拿起手机,双肘撑在桌面上微微仰着头回消息。
晚霞染红了天空,切好的西瓜还没吃完,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清甜香。
他们之间隔着三步的距离,夕阳的光线从窗户落进屋,把两人投在墙面的影子拉近了。卿杭偏过头,他无意间一瞥,就再也挪不开视线。
手机消息提醒声叮咚叮咚地响,她坐着也不安分,身体总是动来动去,墙上的两个影子越来越近。卿杭站着一动不动,看着她扬起下巴,像是下一秒会碰到他。
他的脸烧得发烫,而程挽月一无所知。
“啊!”
她忽然叫了一声,把卿杭从自我幻想的困境里解救出来。
不等他松口气,她就尖叫着跳到他身上。
卿杭怕她摔下去,本能地护住她后,僵硬地问道:“怎么了?”
“刚才有什么东西从我脚背上爬过去了,不知道是老鼠还是蟑螂。”她低着头往书桌下看,“你看见了吗?”
“……没看到。”他话音未落,一条黑色的尾巴从缝隙里伸出来,“好像是老鼠。”
程挽月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哭腔:“前几天,程延清说他的衣服被老鼠咬破了一个洞,我还不相信,家里果然有老鼠。卿杭,你怕老鼠吗?”
“不怕。”
农村里多的是老鼠,有时候晚上睡觉都能听见老鼠在顶棚上面打架的动静。
“可是我很怕,我们家没有猫,你帮我把老鼠抓到。”
明明一分钟前她还把他当空气,此时此刻却又完完全全地依赖他。
突然的亲近让卿杭有些无措:“你们家的食物很充足,老鼠肯定吃饱了,不会咬你的。”
“那也不行,万一它趁我睡着爬到床上,或者钻进衣柜,多脏啊。”她只是回想了一下刚才老鼠从脚背上爬过的触感,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差点哭了出来,“卿杭,你快帮我把那只老鼠抓到,求求你了。”
她上一秒还理所当然地命令他,下一秒又可怜兮兮地求他。
卿杭双手动弹不得:“你这样,我怎么抓?”
“那我站在椅子上。”程挽月指挥卿杭,让他往书桌那边走,“它跑到床底下了。”
卿杭背过身深呼吸,心跳还未恢复正常就蹲下去找老鼠。
程挽月一眨不眨地盯着卿杭,只想他快点把老鼠抓到,别的什么都不关心。
老鼠从床底下跑了出来,卿杭反应快,用脚踩住了尾巴。他捏着尾巴把老鼠拎起来,老鼠剧烈挣扎。程挽月吓得往后仰,身体的重量弄得椅子往前滑了一下,导致她一屁股撞翻了桌上的泡面。
“啊,好烫,我的腿!
“好烫,好烫!”程挽月惊声尖叫,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卿杭连忙扶住她,油渍洒得到处都是,他脚下一滑,老鼠就从他手里挣脱,逃走了。
她自顾不暇,但对老鼠的恐惧感依然存在:“卿杭,老鼠跑了!”
“先别管老鼠了,快去冲凉水。”
烫伤必须及时处理,卿杭顾不上其他,迅速把程挽月拉进洗手间,连门都是用脚踢开的,门把手撞到墙上,又被反弹回来,风一吹就关上了。
他只是稍微碰她一下,她就喊疼:“……疼死了,你轻一点。”
“知道。”卿杭打开花洒,“你扶着洗手池,扶好。”
水流声哗啦啦地响,程挽月大半个身子都湿透了,凉水缓解了那股火辣辣的痛感,她这才开始担心自己——幸好不是刚烧开的水。
“家里有冰块吗?”
“好像没有,昨天我妈做冰镇水果茶用完了。”水渍溅到镜子上,流淌出一道道水痕,模糊地映出少年的五官轮廓。
程挽月还是第一次认真看他的长相。
卿杭的肤色在她认识的男生里算是很白的了,眉眼清秀,但没有一丝阴柔之气。沉默地和她对视时,他的眼里还带着几分锐利,像刚出生的豹子,年幼并不会消减藏在骨子里的野性,平时风轻云淡,但一旦真正被激怒,他就会猛地扑过去,用利爪和牙齿把对方撕碎。
这样的人,生气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眉头紧皱,专注的模样仿佛是在处理一件很棘手的大事,程挽月扭头往后看:“你的裤子湿了。”
卿杭说:“没事,多用凉水冲一会儿再去医院。”
痛感已经没有刚才那么难以忍受了:“我的腿还能保住吗?”
卿杭移开眼:“我出去,你自己看一下。”
“算了,直接去医院吧。”她其实不想去,被一碗泡面烫伤实在太丢脸了,但她怕留疤。
“那也要换衣服,你站在椅子上,照着镜子看看有没有起水泡。”
应该不会,水温没有那么高,但烫到的是她,不能全用他的感受来判断。
“……好,你帮我拿衣服。”
卿杭抽了两张纸巾把手擦干之后才打开衣柜,裙子方便,也不会摩擦到烫伤的皮肤,他就还是拿了一条裙子递进浴室:“我收拾地板和桌子,你慢点换,如果有水泡,千万别弄破了,不然很容易感染。”
程挽月以为他不好意思,会把贴身的衣服包在裙子里面,但看了又看,还是只有一条裙子。
“你这是让我就这么穿吗?”她恼怒地瞪着他,又有些委屈,眼角潮湿,泛着红。
卿杭这才反应过来少了什么,他当然不是那个意思,但他不善于解释。
他重新走到衣柜前,里面全是当季的衣服,程挽月是个邋遢鬼,每次杨慧敏给她整理好,用不了几天就又会被她翻得乱七八糟,他都没有能下手的地方。
“在哪里?”
“最下面的柜子里,随便拿吧。”
卿杭蹲下去,拉开柜子,里面放了几个盒子,分别装着袜子、内衣和***,热水没有烫到他,他的皮肤却也像火烧似的。
他不敢多看,随手拿了一条递进去。
关门声很大,但浴室里的笑声依然传进了他的耳朵,他掩耳盗铃般逃出房间,在外面等了两分钟,才拿起抹布重新去收拾打翻的泡面。
程挽月小心地脱掉身上的湿衣服,照着镜子勉强可以看到没起水泡,她松了口气,换好裙子后走出去。
卿杭已经把卧室收拾干净了,但还是有股味道。
她这样也没办法坐车,卿杭找了件外套绑在她的腰上,背着她去了医院。
门诊的医生都下班了,只能看急诊,接诊的是一位年纪大的老医生,程挽月再怎么大大咧咧,也是个女孩子,就算有帘子遮着,她也还是会觉得丢脸,全程闷闷地趴在床上。
卿杭问医生:“会不会留疤?”
医生说:“没有伤到皮肤组织,只要按时抹药就不会留疤,给她开的这种药膏是一天三次。”
“谢谢医生。”
卿杭是怎么把她背到医院的,就怎么背她回去。
街上行人很多,她已经擦过药了,不赶时间,他走了条人少的小路。
她蔫蔫的,只在空调水滴在她头发上的时候才抱怨两句。
小路很绕,还要上台阶,程挽月就靠在他耳边,可以很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吸声——只是稍微有些重,并不显得吃力。
“你还挺有劲儿的。”
“……你不重。”
“刚才带钥匙了吗?”
卿杭脚步顿住:“没有。”
急匆匆出门之前还被她戏弄了,他就忘了拿钥匙。
“哦,那我学蜘蛛侠从阳台爬上去。”
“……去你奶奶家行不行?”
“不行,被我奶奶知道,用不了五分钟,我爸妈、我哥,还有我二叔和二婶,就全都会知道。”她丢不起这个人,“你觉得我被烫这件事还能让第四个人知道?”
卿杭走完最后几级台阶,在门口把她放下来,“你在这里等,我去你奶奶家拿钥匙,就说出门的时候忘记带了,她应该也不会问得太详细。”
这种事发生在程挽月身上一点都不奇怪,她从小就很粗心,丢三落四的毛病一直没改过。
“那你不要让我等太久,楼道里有好多蚊子。”
“嗯。”
卿杭跑着下楼,跑着去程奶奶家,又跑着原路返回。
擦汗时,她抬头往上看,从缝隙间看到程挽月乖乖地趴在楼梯扶手上等他。
她也热出了一身的汗,开门进屋后,第一件事就是洗澡,结果就是药膏全都被洗掉了,得重新擦。
卿杭让她自己来。
“我的眼睛又不是长在后脑勺的,你帮我。”
他下意识地拒绝:“我不能帮你。”
“家里没有第三个人,你不帮我擦,谁帮我擦?不只是今天,还有明天和后天。”程国安和杨慧敏周四才能回来,她哼哼着控诉,“是你那碗泡面把我烫成这样的。”
“……我没有要吃。”
“我爸不是只让人干活而不给饭吃的恶霸,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浪费粮食很可耻,给你泡好了就是你的。”她怎么说都有自己的一套道理,“我的那碗,我吃过了,叉子在里面,两碗不一样,我分得出来。”
卿杭提醒她:“我是男的。”
“男的怎么了?刚才的医生不也是男的吗?病患面前无男女,妇科和产科的男医生也不少。”
程挽月跳上床,两只拖鞋被她甩飞到卿杭的脚边:“你的泡面把我烫了,你就得负责。”
卿杭不懂她到底是没有一丁点防备之心,还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觉得他只不过是父母资助的一个穷学生而已,以后不会有太深的交集。
他反驳一句,她就用两句甚至更多句堵回来,让他哑口无言。
无论怎么说,都是她有理。
卿杭表面看似镇定自若,但脑海里在天人交战,几番挣扎之后才勉强说服自己,她说得对,只是擦药而已。
两人你来我往了十分钟,他才拿起那支药膏,慢慢走到床边坐下,手还没有碰到她就收了回来。
“怎么啦?”
“……有个胎记。”
她腿上有个心形胎记,颜色不深,只有指甲盖那么大。
“从我出生就有了,我妈说刚出生的时候它像一颗小米粒,我长大了,它也长大了。”
这个胎记连程延清都不知道,结果现在被他看到了,她想到这里就有点生气:“你闭着眼睛,不准看!”
程挽月脸颊通红,不知道是被枕头闷的,还是在她身上极为罕见的少女羞赧。
这五分钟对她来说很漫长,但她不知道,卿杭度过的每一秒都更加煎熬。
程挽月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涂完药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桌上有颗泡泡糖,她抬手拿过来剥开,塞到嘴里。
卿杭僵硬地坐在床边,低垂的目光落在墙角,她还是像刚才那样趴在床上,一边玩手机,一边吹泡泡,偶尔弄一下头发,跷起来的小腿在半空晃啊晃的,墙上的影子也在动。
又过了一会儿,程挽月想问卿杭晚上吃什么,突然发现他不太对劲儿。
水洒到他身上了吗?
他是不是也被烫伤了?
他这种闷葫芦,跟木头似的,就算难受也不会说。
“卿杭。”
“嗯。”
她丢开手机爬起来,跪在他身边,凑近后又低低地叫了一声:“卿杭?”
卿杭下意识地避开,拉远距离:“什么事?”
“你被烫到了吗?能不能把衣服脱了,让我看一下?”
卿杭猛地站起身:“程挽月,你懂什么叫羞耻心吗?”
“我懂礼貌就行了,而且我是在跟你商量,又不是直接行动。没有烫伤就没有烫伤嘛,生什么气。”程挽月看他这个样子,应该是没什么事,就放下心来,“卿杭,你看了我的胎记,也得告诉我一个秘密。”
“……我没有秘密。”
“你长这么大,连一个秘密都没有吗?”程挽月又靠近了一点,“我不相信。卿杭,你告诉我吧,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卿杭生硬地说了句:“我走了。”
“可是我还没吃饭呢,家里最后两碗泡面都被你扔进垃圾桶……卿杭,我要饿死了!”
“饿着吧。”他关门离开。
但一个小时后,他还是往程家送了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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