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如今可适应了
爹爹在她印象中,一直都是斯文敦厚的模样,自小到大只要是她想要的,都会给她,夏日雷雨天气,爹爹怕她害怕,会在外间整夜守着她,第二日再顶着黑眼圈去忙碌,也曾在雪地里背着她走了十来个时辰,将她的脚丫子塞进他衣服里,一点不顾自个脚都冻僵了,就算是他后来想要续弦,也是再三问询了她的意见。
她自小就羡慕别的孩子,有父母在身边陪着,所以这些年,外祖母每年都会给她送去书信让她来上京玩,还会给她将上京城里时兴的玩意都给装进箱笼里送过去,她从未答应过外祖母要来上京。
至少,扬州是她的家,她还有父亲。
她一直以为,她永远都不会离开父亲的,她渴望着,渴望父亲的爱,可,父亲的爱也没有了,什么都会变的。
她及笄后,常有富贵人家上门提亲,只是一直未有心仪的男子,她曾无意听到过继母对父亲说:“也不知她哪来的傲气,就连知府家的嫡子都看不上,那可是高嫁,这人啊,得要自知,咱们小官家哪够她这么矜傲的,她母亲也不过是侯府分支的一个表姑娘,这气性也不知是随了谁。”
继母那天说了很多,父亲一句话都未言语。
再后来,继母未经她同意给她定了亲事,是继母的娘家侄子,在岑瑶心中,那就是个晦气东西,不学无术,瘦的跟竹竿一样,整日流连花楼。
岑瑶刚知道此事时,一点都不信。
爹爹怎么可能让她嫁给这样的人。
就算到最后,爹爹亲口说给她定了亲事时,她都坚定的认为是爹爹给她定了别家公子,可,爹爹让她失望了。
那日,在继母说绑着她也要嫁时,岑瑶给了继母一个大嘴巴子,情绪上涌,带着这么多年的委屈与无助,娇贵的人儿第一次开口骂了人:“他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求娶我。”
“喜欢我的人多了,他给我提鞋我都恶心。”
“整日流连花楼,谁知道有没有脏病。”
她骂了很多,将自己关在屋里好几日,看着那一小摞外祖母送来的书信,第一次动了要去上京的心思。
再三思忖,虽是婚期定在了年后,可她不想再待在那里,也未顾及就要年关,从扬州走水路坐了一月的船,又转陆路做了许久的马车,前后辗转两月才来到恒远侯府。
她知道,她偷偷离开扬州的那天,父亲一直在不远处看着她,可在她心里,她已经没有父亲了。
叶一出去送信了,岑瑶想起她从扬州带来的母亲当年的嫁妆,吩咐花一给她拿过来,其实,早在船上时,她就大致看过一遍。
当时觉得很匪夷所思,如今依旧是。母亲只是侯府分支的一个表姑娘被养在了老夫人跟前,可她的嫁妆太过丰厚。
丰厚到就算是世家大族的嫡女出嫁也比不得的地步。这些年,爹爹虽是地方六品小官,可他们家是很富裕的,她一直以为是因他们岑家本就家底丰厚,如今看来,是母亲的嫁妆太丰厚了。
岑瑶认真的一页一页翻看着,母亲嫁妆里的田产铺子多在上京城,待出了年关,她人在上京,也该去这些铺子走一走。
——
入了夜,屋内的银丝碳燃的旺,岑瑶沐浴过后,身上只着了件绣莲玉色寝衣,花一给她绞干了发,嘴巴控制不住的说着:“姑娘身上真香,甜甜的。”
叶一笑她:“你这是馋甜果子吃了?”
叶一当然也知道自家姑娘身上香,不止香,姑娘肤色白皙如雪,她侍奉姑娘时只一触上,似触上了软玉,日后的姑爷绝对是个有福气的。
软玉生香。
岑瑶眉目间也露了笑意,刚沐浴过的嗓音软软的:“这些日子我病着,你们也一直未出侯府的门,这上京城繁华热闹,明儿我在外祖母那儿,你们就去街市上逛逛。”
姑娘体贴,二人也都笑着应下。
岑瑶上了榻,本是已有了困意,偏偏躺下后脑中就响起了今儿二舅母说过的话,宣城那里出了事。
她哪里是有福气。
明明就是什么糟心事都给她碰上。
如今想来依旧心有余悸,躺在榻上翻了一个又一个的身,愣是一点都睡不下,三角铜兽炉里的青烟袅袅,夜夜都燃着安神香。
她实在是睡不下,想起今儿顾书瑶与她说过的,侯府顾家祠堂所在之处,有一梅林,这几日下了好几场雪,正是赏梅的季节。
她想去瞧瞧,顺便折几支回来放在屋内。
叶一轻叹:“姑娘,夜色深重,小心再沁了寒气,明儿午后咱再去。”
岑瑶不甚在意,叶一在她耳边叨唠她也早就习惯,一边起身一边道:“月夜赏梅,冬雪未化,更衬的梅如红樱,这是意境。”
叶一没读过书,不懂这什么‘意境’,只好侍奉着她穿衣,岑瑶看着叶一从衣架上提来的厚厚一堆衣服,小眉头挑了挑:“冬日里穿衣繁琐,时辰不早了,拿件狐裘披在外面就是,也无人知晓我里面是否穿戴整齐。”
叶一:……
反正她家姑娘也不是头一回这么干,便将狐裘给她系上,围的严严实实的,还不放心花一陪着,她自个跟着去。
——
月色皎洁,一路提灯过垂花门,绕过数道回廊,叶一虽是对侯府已熟悉,还是忍不住温声说着:“侯府真不愧是百年世家,咱们在这绕的都要迷了路。”
岑瑶浅笑,犹如冬日里盛放了百花:“左右不过出来走走,多散会步也好。”
穿过一处竹林,颇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之妙,果真如顾书瑶所言,冬梅傲雪枝头,在月色下更显灵动,岑瑶将手中汤婆子递给叶一,径自钻进了梅林中。
扬州从未下过这么大的雪。
母亲曾说,她小时候来过上京城,可她不记得,母亲是在她十岁那年突然不见的,她一直想不明白,整整十年,母亲为何从不回上京城。
在她印象中这是头一回,在上京看到如此厚实的雪。
脚下鹿皮靴踩在地上‘吱吱’作响,带动梅枝处的雪花成堆坠落,染了一兜帽的雪,她卧床了这么些日子,此刻穿梭在梅林间,积压在心底的阴郁才散去。
岑瑶在一棵古老的梅树下停住步子,在伸展出来的一枝梅花处摘了一片,放在鼻尖嗅了嗅,清冷淡雅的气息。
正欲折梅,忽闻琴音,岑瑶侧首朝着妙音传来处望去。
夜色已深,何人竟在此处抚琴?
她不敢再上前,初来侯府,不欲张扬,可事不如人愿,她正怔在原地聆听欣赏琴音时,不远处传来问话声:“何人在此?”
岑瑶咬了咬唇,还是从硕大的梅枝下钻出,夜色澄亮落在她身上,犹如梅间的精灵,她抿唇望去,瞧见了不远处的男子,生的斯文有礼,虽文雅,可瞧着又不似府中的公子。
净思瞧见岑瑶时,吃了一惊,本以为是府中四姑娘养的狸奴又乱跑了,原是位姑娘,还是个瞧着眼生的,看这生的绝色的容貌,那,便是从扬州来的那位表姑娘了?
净思上前行礼:“表姑娘安。我家公子在此处抚琴作画,表姑娘既来了此处,不妨也来吃一盏茶。”
岑瑶抬眸往远处望了眼,猜不出是哪位表哥有如此雅兴,侯府中的几位表哥她一个都没见过,既来了此处,也没有不去拜见的道理,她温声回道:“劳烦引路。”
穿过几株有些年头的梅树,岑瑶跟在净思身后,若隐若现的瞧见了不远处石炉里的水冒出的氤氲水汽,又透过朦胧雾气若隐若现的瞧见了坐在那里抚琴的公子。
瞧不真切面容与五官。
只是,隔得再远,也能感受到坐在那里之人周身的矜贵之气,透着淡漠与疏离,就如这夜间寒入骨髓的冰。
琴音落。
岑瑶跟随净思走至一处梅林绕开的一小块空地处,上好的银丝碳在冰天雪地中绕开了一道小路,坐在那抚琴的男子恰到好处的抬眸看向她,眉目间清朗柔和,适才岑瑶看到的淡漠与疏离似是被雾吹散。
岑瑶一时间有些怀疑自己适才应是眼花了。
她看着面前的男子,一时间有些发怔,狐裘下的指节攥紧,陷入手心的软肉里也不觉得疼,不等她去思考适才看到的哪一幕才是真,净思恭敬对面前人开口:“公子,表姑娘夜间赏梅,净思见夜间寒凉,便请表姑娘过来用盏茶。”
净思自幼跟在顾慕身边,知道表姑娘既然来了此处,公子定是会见的。
不为了别的,只为着老夫人。
前些日子表姑娘生了病,府中各处不是亲自去探看表姑娘,便是命下人去瞧过,唯有他家公子这里未有任何态度。
这事说来也是。
以公子的性子,这些礼貌自是不会少的,只那日公子去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对公子发了话,不可命下人前去问候,须得公子自个亲自去。
他家公子自是不会去。
男子神色从容,抱在身前的古琴被一旁的侍女取走,骨节分明的手微扬,示意岑瑶在他对面落座。
岑瑶行了一礼,唤了句:“二表哥。”她多少能猜到些,在净音院修养的这段时日,叶一暗中将侯府中的人都打听了一遍,她虽不愿听叶一说这些,可整日里都在那间屋子,多多少少的入了耳。
侯府中最位高权重的一位竟是如此有雅兴,深夜在梅林抚琴作画,她适才的心绪已平,脚步抬起,上前坐在了顾慕对面的蒲垫上。
顾慕嗓音清冽如深泉,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上京不比扬州,气候温宜,表妹如今可适应了?”
他给岑瑶添了杯热茶推过去。
岑瑶道谢,回道:“多谢表哥关心,上京气候虽寒,却不似扬州湿润,晴日里倒是比扬州更暖些。”
顾慕颔首。
冷白指节抬起杯盏饮了口茶。
注意到岑瑶的目光落在一旁还未晾干的画卷处,顾慕示意一旁的侍女拿了一张新的绢纸来:“文人墨客喜好观景作画,圆月当空,此时的梅林更有意境,表妹若有兴致,也可作画消遣。”
他话语温和,嗓音清润,听不出什么情绪,岑瑶从走进梅林就有作画的心思,看到侍女在她面前摆好了笔墨纸砚,便应道:“献丑了。”
顾慕轻笑:“不过是寻些乐子罢了,表妹随心作画便是。”
夜风微动,吹起细碎雪粒,书案上的檀香丝丝缕缕被风吹散,摆放了一圈的银丝碳燃的正旺,热气如一张大网将此处围满。
岑瑶垂眸作画间,白皙的额头上逐渐冒出细密的汗珠,她虽里面只穿了件单薄的中衣,可叶一给她披的狐裘是今岁才置买的,格外暖和。
一旁的侍女兰儿见她不止热,披的这般厚也不方便作画,眼灵手巧的上前一步,温声道:“奴婢帮表小姐将身上的狐裘解下吧。”
岑瑶作画投了神,也觉得身上很热,随口应下,将自个狐裘里只穿了件入寝时的中衣之事忘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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